赵小夭

赵思思依旧记得赵小夭初来家里的时候，又黑又瘦，缩在母亲的身后，但是一双眼睛，亮晶晶亮晶晶的望着自己。
母亲说，思思，小夭以后就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了。
赵思思盯着赵小夭，赵小夭也盯着赵思思。过了一会儿，赵思思将目光重新投向手中的书本，应了一声，哦。
赵小夭的身世很是凄苦，在现在这个社会似乎也习以为常。但是它偏偏就这么发生了，或许是因为她的父亲，本身就是一个有着诗人气质但是怀才不遇的才子。
要知道所有的浪漫前提都是高消费，而依靠几句诗词歌赋可以拐卖妹子的年代却早已过去——除非，你正在上学。
赵小夭的父亲就是这么骗到了赵小夭的母亲，有才，长得不赖，对她好，便这么不管不顾的私定终身。赵小夭的母亲本是娇贵的富家女，为了下嫁甚至不惜和家里断绝了关系，义无反顾的来到了赵家，过了初初的甜蜜和新鲜之后，赵小夭的母亲渐渐开始郁闷，不只是因为赵小夭的父亲为了养家而不能时刻陪伴，商店里遇见上新的衣服没有钱买，旧有的闺蜜约了出去旅游也不得不放弃，还有和婆婆在一起不得不开始学家务，娘家的亲友鼓动的在吹耳旁风……这些都可以忍受只要是和他在一起，可是那些郁结在心底的情绪不会消失只会等待一个破茧而出的时机爆发，因为生来娇贵的她不可能花费漫长的时光去磨砺——她还太年轻，还太爱玩。所以，所以这个时机，便是她怀孕了。她怀孕了，所以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不做家务，娘家的人有理由来偶尔探望，闺蜜们关起门来说贴心话，她蓬头垢面挺着肚子看着原来不如自己漂亮的姑娘打扮的花枝招展说备胎一号二号三号，她心里不甘心的想原来那些人都看不上眼呢，她娘家的二姐姐诚恳的和她分析，丫丫你才多大呀，这么早就关起门来做少奶奶呀，每天就抱着娃娃还要照顾这个那个，你自己还是个孩子呀，你让你爸爸妈妈怎么放心呀，不是我吓你，你看看你现在憔悴成什么样，这样的日子你能过50年，60年么，谁会比你爸爸妈妈更了解你呀……她委屈，想吃梨想吃火龙果想吃她吃惯了的周记的早点需要早上5点起来排队买的小笼包，她看着她眼中原本风流倜傥的他逐渐变得疲惫，一个月微薄的薪水折腾不了她的乱消费，而她不知道是为了考验他还是为了报复自己，似乎是为了验证他们在一起生活没问题或者是为了验证他们不适合在一起，她不知道她迷茫，故此更加任性。当她愈加焦虑而坐月子又令她心情烦躁而变本加厉的时候，一向温顺的婆婆终于看不过去念叨了几句，而这仿佛是压在牛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心底下定了决心，生下了孩子，便回娘家去。
记得当初他还风流倜傥，她还娇媚可人，他们还很相爱的时候，花前月下，他说，以后我们生一个女孩吧，就叫小夭。她问为什么，他笑着刮了她一下鼻子，要像妈妈一样漂亮……她撅着嘴巴说那叫赵美丽不就可以啦，他深情的看着她的眼睛，生一个女儿，像妈妈一样，我要好好宠她，把没有遇见你的时光，错失的时光，都补回来。她兀然羞涩了脸低下头，那一切，当初都这般美好。
一个人若是想走，便容易狠下心。赵小夭的母亲如愿生下了一个女孩，取名赵小夭。在孩子还没有满月的时候便离开了。
她走的那天夜晚，赵小夭的父亲开始喝酒，一个从不会喝酒的人从此患上了酒瘾，没事就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但是他不恨她，他不舍得恨她，他说，她毕竟是对我好的，还留下来小夭，是我没本事，留不住她。
有些决定，有些恒心，当初都以为所向披靡，但到头来却只发现原来只是自己太年轻。
小夭的母亲一次都没有来看过小夭，她离开了这个城市，据说被送出国留学了。
赵小夭的父亲虽说表面平静但是其实一直在等待赵小夭的母亲。
但是3年过去之后等到的却是从别人口中传来的，她已经在英国重新结婚了。
这个怀有浪漫而唯心思想的男人，便在一个夜晚仿佛一瞬间失去了所有活下去的动力，他看着越来越像母亲的女儿的脸，不知道在往后漫长的人生路上行尸走肉般的走下去有什么意义。
于是以一瓶敌敌畏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谁也不知道死亡究竟带来了些什么，也不知道活着的意义在哪里。
但是一个人的出局总是留给留下的人更多的艰难。
因为每个人都是靠着彼此的扶持以及对方的不幸作为支撑的动力走下去。
对于赵小夭来说，她彻底失去了这个世界上，她最亲密的靠山。
但好在，她还不大，好在，她还有一个爱他的伯伯。
赵小夭来到了赵思思的家里。
赵思思抬起头来盯着她看，然后低下头说了一声，哦。
你或许累了，那么接下来的故事，我们明天再讲。

幼年的赵小夭敏感，胆小，也不爱说话，但是很乖巧。那个时候的她眉目还没有长开，因为奶水不足又瘦又黑。甚至开口说话都不会。因为去过医院鉴定过没有问题，故此大家都以为只是时间长短。
“爱因斯坦也才5岁开口说话呢。”赵思思依旧是窝在沙发上保持看书的姿势，连头也不抬。
赵小夭看了她一眼，垂下头去。
在家里没有人的时候，赵小夭开始无事可做，她徘徊着靠着房门，但是视线却是紧紧的锁定在窝在客厅里的赵思思身上。
赵思思已经看了很多本书了，她借书的频率是2天一次。她意识到了投向她的视线，然后放下书，向她说，”你随便干嘛都行，走走啊。”
但是这声准许也仿若命令一般，赵小夭前进了遵命般前进了两步，但是视线还是牢牢的盯着赵思思。
赵思思那一刻的表情瞬间柔软，或许是因为赵小夭太过软弱的令人毫无防备，赵思思向她招招手，笑，过来呀。
赵思思并非一个标准意义上的美女，但是她的笑容特别迷人。微笑是从眼睛开始的，就像那黑黑的瞳仁里流出的酒酿，瞬间将人迷醉芬芳。然后蔓延到嘴角，缓慢的上扬，拉出弧线，那微笑的动作如同徐徐展开的花苞，那么缓慢有迷人。真正的美，是缓慢的，静止的，需要人用一生般的时间去等待一场盛放不愿提前散场。
赵思思和赵小夭便这么成了好姐妹。
赵思思的性子冷僻而孤傲，和人疏离的很，也不是很爱讲话。但是她喜欢这个小妹妹，或许是因为她太过弱小，总是忍不住想要保护她。
无论什么事情，不管赵小夭听不听的懂，赵思思总是喜欢喃喃的和赵小夭说话。她喜欢看着这张相似的面容，这般胆小而怯弱的孩子，仿佛曾经的自己。
“小夭，以后长大了，我养你。”她这般斩钉截铁的说，赵小夭微微笑了，不知道有没有听懂，但是她知道赵思思是对她好的，赵思思也微笑了，在心底，对自己重复了一遍誓言。
开始的时候大家都以为赵小夭不爱说话是因为性子的原因，因为年纪小的时候去医院鉴定过没有残障，故此大家也不着急，因为宠爱着她，但是到了逐渐该上幼儿园的年纪，赵小夭在伯伯家里逐渐养的白白胖胖，眉目清俊，性子也活泼了紧，也会调皮也会不听话，但是还是不会说出完整的句子只是单字单字的发音，大家便觉得不对劲了。
送到更大的医院里查出来听力障碍，但是即使配备了助听器之后对于语言的学习也太晚了。从此赵小夭便大着舌头讲话。仿佛为了增加她的不幸一般。
赵思思在学校里一向是优异的，她总是喜欢在考前看几个通宵但是效果比那些总是天天复习的人要好。她是学美术出身，一幅画完成至少要在画架前呆上3个小时，有的时候画的忘情和投入，一副画十几个小时也是有的，故此心很容易便安静，平时没有什么别的特殊爱好，看书和绘画就是她的主要人生，偏偏她书读的好画也不错，在这个小小的画室里她的名声早已传遍。那几年她过得不能不说悠闲的。
赵小夭和赵思思相差7岁。7岁，虽然不是很长的距离，但是也是足够远的距离。 如果你经历过一些痛苦，你会自以为成熟，然后你看着身后的别人，你觉得他们应该知足，因为在你眼中他们是那么幸福。
在那些功课背不过那些画画和功课同时紧张的时刻里，赵思思会特别想获取安慰，她总是喜欢拉着赵小夭问，小夭小夭你开不开心呀。赵小夭总是忧郁的望着她说，不开心呀。然后赵思思就忍住笑故作担心的问为什么不开心呀。因为……因为我都没有出去玩。赵小夭这么委屈。好，那姐姐带你出去玩！赵思思终于忍不住笑意还是露了出来。
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真正的苦难和幸福，有的只是对比而已，你必须经历过炼狱的痛苦才会发现平凡的珍贵。所以人心不知足，当下也都是受苦。——当然，另外一个原因是人们健忘，好了伤疤忘了疼，但是这不是坏事。
小夭，你要是尝试过学上语数外政史地理化生每本书的内容像3块砖头一样课后作业量可以把你淹死要记要背还要运算在2个月之后要参加狗血的考试偏偏你所有的空余时间还要花费在画画上只能每天晚上12点以后回去写作业，经常熬夜到凌晨3点事家常便饭你便会觉得幸福了。
赵思思还是喜欢向赵小夭吐槽，但是赵小夭已经足够听懂但是不能体会，她只是哇了一声。但是赵思思不在乎，但是她明白她所经历的赵小夭也会经历，或许不如那般辛苦不过也差不到哪里去，她不想让她这般辛苦，因为她已经走过一遍前路，但是却无能为力，因为路都是自己走下来的。
她看着她，就像当年的自己。她看着她，希望她会快乐，比自己要快乐。
人们因为相似所以相亲，因为相爱所以有了期望和保护。但是有些东西你不能对它寄予厚望，因为即使你知道原因，但是你无力改变，你唯一可做的只有祈求。就像这个世界上最没有意义的事情就是活着，但是每个人都在积极努力的为生命找意义，这才是最空虚的。但是如果不这样，如何能自欺欺人的活下去。每个人找到的意义不同，但是只要有人还沉迷在这个游戏里便不会game over，物欲，金钱，性……什么都好，只要保持沉迷。但是有些人找到的意义太脆弱，比如赵小夭的父亲，或许他本身的气质就并没有那般入世的情怀，但是赵小夭母亲的离开却是一个导火线一般的存在引爆了他原本就不坚定地内心世界。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古代若是有微薄这句话的转发量也必定过了千万即便没有营销账号的操控，但是古代的自杀率也会节节攀升。人们往往选择自己想听到的去相信来作为迷药办的口号暗示自己存在的动力。但是赵小夭飞父亲选择了一瓶毒药，并且以毒药终结了自己的生命。
谁更清醒，我不知道，但是能够活着的人都是好样的。或许是因为不能死，或许是因为不敢死，或许是因为不想死，也即便如此。
总之，总之，赵思思望着赵小夭稚嫩的面庞，因为她走的更远走的更久也走的辛苦，所以不想让赵小夭这般辛苦。她对她说，小夭不怕，以后姐姐养你。
又一次又一次，赵思思握住了赵小夭的手，许下过多少时候的诺言呢，开心的时候，悲伤的时候，怜悯的时候，痛苦的时候……但是唯一不变的是出口这句话的分量。
我们的故事可以加速了。

成年以后的赵小夭出落的亭亭玉立，因为小时候有跳舞的底子所以身材又惹火又曼妙，偏偏她又生得这般冷漠，像极了姐姐赵思思。但是她又比赵思思多了一份尖刻，或许是因为内心胆怯所以不得不伪装坚强。
她书读的并不好，因为高中的课业渐渐变得晦涩难懂，而姐姐已经出门在外开始打拼，她并没有什么可以讲知心话的人了。这个时候她遇见了一个霸气的混混的头，他对她很好，重要的是他好像有身份，她享受那种被叫大嫂的感觉，自己从来都没有这般重要过。她一向，都是蜷缩在姐姐光环下的小丫头而已。
“有些事情要趁年轻做，迟了便来不及了”那个男人抚摸着她的脸这般告诉她。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她只是觉得迷醉，自己重要，自己的存在的意义，就在他们的目光中，她不是一个拖油瓶，也不是一个受轻视的拖后腿的学生，更不是一个原本就不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不受祝福的孩子。
当赵思思赶回家来的时候，赵小夭抵触的一言不发的站在角落。赵思思摆出长者的姿态循循善诱，但是一通废话之后赵小夭抬头，不知为什么有了烦躁，我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小丫头了，我不是你。她冷冷的打断。而赵思思便这般哑了口，那句我是为你好就卡在了嗓子眼里。她忽然觉得有点可笑，是啊，她不是她，她不是她。
后来发生了太多太多事，赵小夭的存在害赵思思的同学妻离子散，她性子逐渐骄纵约了男友一起跳河其实只是学校后池塘那刚到腰的水深，看着男友跳下去她则在岸上哈哈大笑，周围一群看热闹的观众也不在乎。
赵思思对赵小夭逐渐失望，两个人逐渐变得陌路，即使当年最亲的姐妹。即使当初的赵思思，那般笃定的说，以后我养你。所有的誓言出口都是真心的，但是未必会得到实现，或许人都变了，有些人不再珍惜，有些人便不再值得，最凄凉的是现在的人走茶凉和许下誓言时候的坚定的天真，那时候谁都以为是一辈子，那个时候谁都以为未来可以掌控，那个时候无论是谁都很天真。
我见识过外面的水有多深，所以你现在单单纯纯就好，什么都不要知道就好，不想你难过，也不想你伤心，我只想你永远为着你不能上街这般小小愿望伤感，引得我忍不住想保护的微笑，大风大雨我来扛。
我设想过无数可能，却唯独没有设想过你的变心，你有一天会站起来对我说，我不是你，你不要按着你的样子决定我的人生。
原来这一切，都是我的自作多情。
对于赵小夭来说，那些赵思思不会的，没做过的，那些乖乖女和范本不会尝试的，她都尝试了个遍，她或许为了报复自己或许为了平息那越长大就越不能停止的不甘心，或许是对于命运的不公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总是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看着镜子中素颜的自己，那般苍白，那般酷似赵思思的脸，她随时都想拜托的影子，那个令她一直羡慕的走在前方的姐姐的影子，她一直一直都是那么优秀，优秀的自己只能不停追逐她的身影，甚至她对她都是那般亲密和好，她没有办法面对自己，这般卑微的，这般渺小的自己，这般如同所有人累赘的自己。她点上一根烟，在黑夜里默默流泪，那般沉默，那般汹涌，那般脆弱，她其实如同她的父亲一般，总是不是真实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她的淡漠和残忍，总是有一种游离的错觉，故此可以游戏人间并且报复自残。
赵思思和赵小夭冰释前嫌归功于赵思思的丈夫。那个成熟而稳重的男人穿过弄堂，敲开房门对赵小夭说，小夭，你的姐姐想你，我带你回家。
进家门的时候赵思思正在择菜，抬头看着被丈夫领进门的赵小夭，时光就像回到了初初，她有一瞬间恍惚。
男人说，我把小夭找回来了。
赵思思定定的看着赵小夭，她已经长大了，长的这般漂亮。
赵小夭也定定的看着赵思思，这一眼太长，中间间隔了那么漫长的时光，漫长到讲所有的美好都淡忘。
最终，赵思思重新埋下头，讲洗净的青菜叶放入篮中，哦，她这般应了一声。声音有些不自然的鼻音。
而赵小夭低下头，掩埋住了眼中闪闪的晶莹。
——无论你要与不要，我还是想守护你。
——我知道，我只是一直，不想成为你的累赘。
对不起。